京都。
虽然尚且是秋日,然而京都之中偶尔的秋雨却是如同大雪般寒冷。
陈黎带着剑走在京都的街巷中,此时似乎有些雨意,然而并没有雨声,只是偶尔可以看见一些极其细微的雨丝飘飞在空气里,像是雨,也像是雪,让人裹在这种寒意中有些分不清楚。
一路走来,听见路上人们在议论着一些事情。
“今年好冷啊。”
“是啊,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,怕是要发生些什么不好的事情。”
“你还不知道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听说南楚那边,南拓城都一城之人都已经被大雪冻死了。”
“不可能,那边向来都比京都这边要热一些,雪都少见呢,怎么会冻死人?”
“我也不清楚,只是听人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。”
......
陈黎沉默少许,想着从那边传过来的一些消息,看着路上那些缩着手走着的人们,心道,不是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,而是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且悄无声息的结束,而有些事情正在发生。
穿过长街,走入深巷,镇妖司的大门依旧冷清且沉寂。
推门进去,有几个人在帮勾芺整理着那些花草,看见陈黎进来,往后院指了指说道:“司主在后面。”
“多谢。”
陈黎道了一声谢,便往后院走去。
司主便捧着个装满了热茶的茶壶坐在后院的走廊上,身前放了个火盆,正在看着那些火星。
“明将。”
陈黎走了过去,看着司主行了一礼,恭敬的说道。
司主听见陈黎的称呼,却是缓缓摇摇头,说道:“还是叫我司主吧,诛妖军终究是过去的事情了。”
陈黎沉默少许,说道:“是,司主。”
司主看着院中湿漉漉的地面与青石板小道,却是不住的咳嗽着,陈黎有些担心的向前走了一步,司主随意的挥挥手,而后抱着茶壶喝了一口热茶,看起来似乎好了一些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?”司主平缓了呼吸,看向陈黎缓缓说道。
陈黎沉思少许,说道:“因为秋水那边的事情。”
司主点点头,说道:“前不久,我已经让镇妖司驻守在那边的人全部撤离,各回分司去了。”
陈黎有些意想不到这件事,犹豫少许,说道:“为何?”
“一是要给予妖族一定的安全感,否则长久处于冥河风雪的逼迫下,容易与人间发生一些冲突,这也是我们镇妖司代表人间给予妖族的诚意。二来,镇妖司变革一事已经快要结束,总要有些人手回去准备各地分司事宜。”
陈黎想起先前与勾芺在镇妖司中那番对话,沉默少许,说道:“真的要放妖族重回人间?”
司主平静的说道:“不可能一世都将他们囚禁于幽黄山脉那边,现世我们人间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镇压,但是往后却是不好说,与其让他们在黄粱之侧成以妖国,不如纳而为民。”
“人间会这么容易接受?”陈黎问道。
这亦是许多不能理解此事之人的想法。
“人间当然一时之间接受不了,只是如果我们不有所行动,人间永远也接受不了。有很多人觉得,只要代代屠妖,人间妖族便可保持一个极少的数量,或者全部灭绝。但是他们并没有想过,亦没有认真的了解过,妖族,从来都不是繁衍生灵,他们是化物生灵。当年我们将妖族近乎全部驱逐至幽黄山脉,但是人间依旧诞生着妖族。可能昨日你还用着犁耙犁地,今天他就变成了一个人。这是人间无法解决无法明了的一个问题。”司主缓缓说着,像是坐在院中与许久未见的故人叙旧一般娓娓道来,只是内容却是令人无法心安。
“我们是生存于这个诡异时代的一代人,便总要做出一些令人世观念变革的改变。就像勾芺在宫中与女帝陛下所说的那句话一般——时代变了。妖族或许是注定要现于人世的存在,我们要搭好那座桥,才能保证人世无虞的渡过那些可能会生起混乱的长河。”
司主看向陈黎,缓缓说道:“这是我希望你能明白的事情。”
陈黎微微低头,说道:“属下明白。”
司主笑了笑说道:“你该说的是,本将明白,你早已不是我下属,亦不是镇妖司之人,自然不必如此,而且我是九司,你却是三公直属,地位自是相差无几。”
陈黎沉默着没有说话。
司主将话题稍微扯开一点,而后再度说回正题,看向他说道:“我这次见你,便是要你做好准备,预备前往秋水那边。”
陈黎却是一惊,说道:“不是为了安抚妖族?为何还要调遣戍守军过去?”
司主捧着茶壶缓缓说道:“将镇妖司撤离,的确是为了安抚妖族,而让你们戍守军过去,却是为了安抚人间。勾芺与你说过,彼时会将当年越过云梦泽而来那些槐安妖族尽数放回槐安去,那么你便该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件事情,无数妖族要从人间而过,你叫世人如何看待?”
陈黎这才明白,说道:“所以戍守军过去的目的,便是给世人一个安心的理由,而不是镇守秋水妖族。”
“是的,当年便是你戍守军的前身将妖族驱逐过去,现而今将你们调过去,便是要平息将来可能会有的骚动。而且他们终究是妖族,妖主虽说会将他们的仇恨压下去,但是终究还是要防着一点,你们曾经有过于妖族作战的经验,若是彼时真有混乱,也不至于手足无措,人手若是不够,陛下到时会给你们一些兵权,可以从临近城中抽调守军。”
陈黎点点头说道:“即日启程还是?”
司主缓缓说道:“不急,我只是与你说一下,要你做好准备,接下来我还要见过一个人,才能将这件事情确定下来。”
“谁?”陈黎愣了一下。
“陛下。”
司主缓缓说道。
话音才始落下,便从前院缓缓走来二人。
司主看向那二人,又看向陈黎,缓缓说道:“你且回去,彼时陛下与太尉会给你消息。”
陈黎向着几人行过礼,便匆匆退出了这一处院子。
“见过陛下。”司主并未起身,只是坐于那里,端着茶壶稍微拱了拱手。
女帝自然没有在意这些事情,抱剑少年或许在意,但是终究无话可说。
当初勾芺不以礼见,他们尚且没有办法,更何况这是在镇妖司中,面对的是当年杀的黄粱巫鬼之人惊魂不定的司主。
而且既然是女帝来这里见司主,而不是如当初先帝时候一般,司主入宫去,便是女帝在司主面前甘以后辈处之。
“司主大人不必多礼。”女帝轻笑一声,在火盆对面与司主相对而坐下来。
“终究您是陛下,只是老臣已老,难以起身,还望陛下见谅。”司主缓缓说道,言语间虽是陛下或是老臣之类的称呼,然而语气只是寻常而已。
女帝沉默少许,说道:“听闻大人病已极重。”
司主笑了笑说道:“尚且能够苟活一段时间。”
女帝看着司主说道:“如此尚好。”
司主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,喝了口茶,缓缓说道:“今日见陛下,便是为了秋水妖族一事。”
女帝神色微微一凛,看向司主正色说道:“大人请讲。”
“先前冥河异变,陛下应该有所知闻,现而今冥河至于幽黄山脉一带已经全部被风雪淹没,妖族尽数聚集在秋水那边。”
女帝听着,皱了皱眉,她只知道幽黄山脉被水淹没,却未曾想到已经化作了风雪。
司主看见女帝神色,笑了笑说道:“此事陛下不必担心,高处的事情,自然有高处的人来解决。冥河之变已经结束,只是要退回过往的模样,仍需要一些时间。”
女帝沉默少许,说道:“所以大人是想要说什么?”
“镇妖司变革已经趋近结束,陛下要做好迎接妖族重回人间的准备,其一是民心,其二是万事不定之下的后手。”
女帝并没有质疑什么,只是看着司主说道:“既然大人要见我,想来早有准备。”
司主看向院子,缓缓说道:“将京都戍守军调往秋水,彼时沿途护送或是监视妖族回到云梦泽那边去。”
女帝听到这里,想起方才离去的那人,她虽然不认识那个将领模样之人,但是此时却也明白了,那便是当年那支诛妖军的将领,以及京都戍守军守将陈黎。
皱了皱眉头,女帝看着司主说道:“京都戍守军去了秋水,那若是京都有人来犯当如何?”
“可以先从白河谣风丛冉三城抽调守军过来,临时编整作为戍守军。”司主早便想过这个问题,平静的说道。
“为何不从墨阙地戍调来,白河三城终究守军数量不足。”
司主看着女帝说道:“陛下似乎有所顾虑。”
女帝缓缓说道:“倘若前太子没有死,京都一片空虚,大人觉得会怎样?”
司主沉默少许,说道:“墨阙与地戍的确各有十万守军,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,若是您将那二城的守军抽调一部分离开,彼时槐安大军若是突然越过云梦泽,陛下如何对敌?”
女帝沉思许久,看向院中那些细微得像是雨丝亦像是雪色的存在,缓缓说道:“今年冬天会十分寒冷,黄粱尚且如此,遑论槐安,更何况,彼时那些妖族重归人间,妖族才是槐安真的需要忧虑的事情。”
司主看着女帝平静的说道:“李阿三不必勾芺好到哪里,你从他过往的事情便足以看出这个人有多疯狂。”
“疯狂不代表是傻子,至少今年之内,槐安并无可能踏足黄粱之意。”女帝依旧执着的说道。
“但疯狂在于不可知。”司主平静的说道。
“他需要一个入侵黄粱的理由。”
“帝权。”司主缓缓说道,“他不会在意自己会有多大的损失,就在这些年里,你们以为人间一片太平,事实上李阿三已经对鹿鸣出兵六次。鹿鸣虽是小国,但幸有千里风雪屏障,才不至于落入李阿三之手,纵使在风雪中损失惨重,李阿三依旧没有停止——你应该清楚,你所说的那些,从来都不是他不会出兵的理由。”
女帝沉默下来。
司主继续说道:“你知道为什么左丞从始至终都要将你摆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?并不是他有多仁慈,而是他知道,若是黄粱帝位真的无人可继,李阿三必定率大军强越云梦泽而来。”
沉默许久,女帝才看向司主说道:“所以其实并不是你们不在意前太子究竟还活不活着,你们只需要看到宫中那个帝位上还坐着人,一切便是安稳,至于那人是我,还是太子,都与你们无关?”
司主平静的说道:“帝位在谁那里,本来就与我们无关,如您所说,不论是前太子还是您坐在那个位置,只要黄粱帝权平稳,我们便不会去管。”
所谓帝王,原来只是一颗棋子而已。女帝想着从左丞接迎入京,一直到现在的种种事情,有些愤怒亦有悲戚。
女帝看着司主许久,才说道:“但既然我是陛下,那自然该以我的考虑为重,况且,对于槐安的动作,你们也只是止于猜测而已。”
“对于前太子的存活与否,陛下不也只是个猜测?”司主看着她反问道。
“但我觉得这件事情更严重一点。”
司主沉默少许,说道:“老臣只是一个提议而已,陛下自可自行考虑,但是京都戍守军却是一定要前去秋水,只有曾经身为诛妖军的他们,才能给予人间一些安慰。”
女帝站起身来,看着司主缓缓说道:“此事当然,他事待我与太尉诸臣商议之后,再告诉大人结果。”
司主摆了摆手,说道:“不用告诉你,我可不是左丞,对于那些东西,并无兴趣,陛下自行决定便好。”
女帝沉默少许,看了眼司主的气色,缓缓说道:“秋风甚寒,大人且须保重身体。”
“多谢陛下挂念。”
司主抱着茶壶烤着火,看着院中说道。
女帝没有再说什么,转身离开了镇妖司。
叔原从房中走了出来,看着那个缓缓离去的身影,又给司主身前的火盆里加了些炭火,蹲在一旁说道:“陛下什么意思?”
司主平静的说道:“她是真的不希望我死。”
毕竟是明天心,而且很明显的对于她的皇权帝位不感兴趣,像这样的人,女帝自然不愿他去死,留在京都,纵使不出手,亦是一种极强的威慑力。
叔原沉默少许,自然也想通了这一点,看向司主说道:“勾芺那边?”
司主看了他一眼,缓缓说道:“你要提前适应叫他司主了。”
叔原叹息了一声,说道:“但您还在。”
“我活不了多久了,在这里坐着,每一刻都能听见身体里某些东西死去的声音。”司主平静的说道,“在我死后,镇妖司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低迷期,但只要勾芺还在,一切都可以平稳渡过。”
叔原看向司主说道:“若是勾芺不在了呢?”
司主抱着茶壶的手蓦然僵硬了一下,转头看着叔原许久,才叹息了一声,说道:“你又是为了什么?”
叔原低头看着那些烧得剔透的火炭,沉默少许,说道:“他的身份存疑。当年他初来镇妖司的时候,便有许多人怀疑过,后来勾芺发疯杀人,大多便是那些曾经质疑过他身份的人。而且上次陛下所说之事,确实让我有些无法安心。”
司主喝着茶,叹息着说道:“但是你为什么宁愿相信其他人,而不愿意相信我?”
“您一生未曾婚娶,或许将勾芺看作自己的后人,难免会有些自我蒙蔽。”叔原缓缓说道。
司主只是看着他,缓缓说道:“就算勾芺死了,你也不会成为镇妖司司主。”
叔原只是平静的说道:“我只是觉得人间留存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,太过危险,而且他还有病,是个疯子。”
司主久久的看着叔原,说道:“你们如何杀他?”
叔原缓缓说道:“他如今重伤在身,或许还藏有其他底牌,但我已经让墨阙与地戍二城分司叔司赶往南楚,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,现在或许便已经快到了。若是勾芺全盛时期,纵使九大叔司一起亦不过是送死,但是既然他早已重伤,那想来必死在高辛之中。”
司主看着他说道:“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
“终究这属于一起对于镇妖司仲司的谋杀,终归还是要禀告您一生。”叔原在一旁,平静的说道。
司主看向院中,却是没有去想南楚那边即将发生的一些事情,只是看着院子里,那些青石板上飞落的细小的东西。
一直看了许久,司主才叹息一声说道:“原来真的下雪了。”
有些前言不搭后语,叔原却是没有说话,只是平静的蹲在火盆旁。
院中那些细小的东西渐渐在风中混成絮状,又搅合成团,大块大块的染白了青檐院落。
“我不会对你做什么。”司主平静的说道,“勾芺回来自会处理这些事情。”
从某种意义而言,这只是属于勾芺的事情而已,司主自然没有必要去管。
又或者,倘若勾芺回不来了,就算替他将叔原杀了,也无济于事。
“您仍然相信勾芺?”叔原的声音落在风雪里,有些飘忽不定。
“不论是他是人这件事,还是能活着回来这件事,我一如既往的相信他。”司主说着,平静的看了一眼叔原,说道:“你可以觉得我老了,病了,要死了,会出现一些判断失误,但是你不得不承认,有时候站得高些,的确比你们更能看明白一些事情。”
叔原没有说话。
司主起身抱着茶壶,往院外走去,黄粱难得风雪,更何况这是秋日之雪,自然值得赏看一二,只是当年那些一同赏雪之人,却是已经大多归去冥河。
叔原转头看向南楚方向,有些沉默。
人间瞬息之间一片茫茫,再看不清一切。
叔原久久的看向那边,却是忽然有些犹疑不定起来。